从“陪他一段”到“租书店的女儿” 讲稿
苏伟贞
一,写作何以困难?自我建构。
写作永远是困难的,谈写作就更难了。 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马奎斯《我不是来演讲的》这篇演讲稿帮助我开场,他开宗明义说,“对我而言,文学创作就和登台演讲一样,都是被逼的。” 但谈到写作,那种“被逼”,往往可能正是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不能不书写的宿命,“我感觉到在握笔的指端,每个字的重量。”
马奎斯演讲之初,说,“为了不来开这次大会,我什么点子都动过:我想生病,染上肺炎;想理发,让理发师用刀割了我的脖子;最后,我灵机一动,不穿西装,不打领带,这样,正式会议应该就会谢绝我入场了。可我忘了,这里是委内瑞拉,穿件衬衫哪儿都能去。因此,我还是坐在了这里,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说我是如何走上创作道路的吧!我本来没想过要当作家。”
和马奎斯一样,我也想毁灭自己,可最后,我还是来演讲了。我的命和马奎斯当然不一样。但一样的是,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当作家。只想当一个读者也就够了。这跟我的背景有关,稍后我们再说。这里要先问的是,所以,什么是作家呢?如何成为专业作家呢?
什么是作家?
被称为欧洲最后一个知识分子班雅明定义为“说故事的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作家罗兰‧巴特:“作家是一篇作品的创造者。当他说话的时候,意义就开始无止尽的衍生。”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一面探寻,一面揭开存在不为人知的面向。”美国南方文学重镇福克纳的一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奖致答辞中告诉我们:“人的不朽,不来自他是万物中唯一有着永不停息的声音,而是因为他有灵魂,有能能同情、能牺牲、能忍耐的灵魂。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是书写这个,诗人和作家的恩宠,在于提升人的心灵,在于重新唤醒人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悲悯和牺牲人类昔日一度拥有的荣光,以帮助人成为不朽。诗人的声音不应只为人类留下记录,而是做为人类永存并且真正胜利的真正倚仗和柱石。”也是鲁迅“苦于不能全忘却”的启悟。
有作家的作家之称的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我写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些事情,不只是相不相信历史的真伪而已,而是相信一个梦想或是理念那样的层次。”
波赫士:经典,书本并不真的重要到需要我们去精挑细选,然后要我们迷迷糊糊的崇拜。 (这像宗教了)他爱书成痴,走进书店看见一本极爱的诗集,他就对自己说:“真可惜,我不能买这本书,因为家里早就有一本了。”
那么,做为一名作家,关于“我如何写作”及作息表:
●俄国作家纳博可夫。写有《罗丽塔》。
我冬天时七点左右醒来,我的闹钟是个阿尔卑斯红嘴山鸦,它每天到我的阳台上发出最美妙的笑声。我趟在床上整理规画一下思绪。八点左右;刮脸,吃早餐,进入正式思考,洗澡──就这么个顺序。然后在书房里工作到午饭时,抽空跟妻子沿湖边散一会儿步。 …我们下午一点左右吃午饭,一点半我回到书桌前,工作到六点半。然后漫步在报摊找英文报纸,七点吃晚饭。晚饭后不工作,九点左右上床。我晚上读书看报到十一点半,随后与失眠纠缠到凌晨一点左右。 “描述这份工作日志的当时,一九六四年,纳博可夫,六十五岁。仍宛如老工匠工作方式。
●罗兰‧巴特,着有《恋人絮语》:
作息渡假时,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泡一些茶,切一些面屑给花园里的鸟儿吃,我盥洗,擦书桌…听七点半新闻。八点,母亲起床,我们一起吃两颗水煮蛋,八点一刻,去村里买一份早报,然后开始工作。九点半邮差送信来,十点半我准时煮一壸咖啡,一点吃午餐,一点半到二点午睡,起床后开始游荡,这时我不想工作,有时画画,四点又继续工作,五点一刻,午茶时间,直到七点停下工作,去花园浇花,弹一会钢琴,晚饭后看电视,十点上床,读两本书,很有文学性的随笔或侦探小说或英文小说。
他说:“以上这些,你指出了自己的阶级,你建构自己是作家,……你正在自我建构。”
●莫言写《生死疲劳》四十五万字初稿用了43天时间,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偶尔出去散步。自言:“写小说是个手工活儿”,《檀香刑》是半手工半电脑,《四十一炮》完全是用电脑写的。后来感觉用电脑不舒服,就恢复了纸和笔的写作,非常快,用电脑写时最多一天写三四千字,用笔写,每天就一万多字。原创时用笔感觉真是其乐无穷,如同一个人在真正的林海雪原滑雪跟在室内滑雪场完全不同,每天看稿纸在增高加厚,是实实在在的感觉,用电脑就会疑惑:我写了吗?
●义大利小说家安伯托‧艾可。着有百科全书式学识式的《昨日之岛》:我没有特的方法和固定写作的时段、日子或者季节,但我养成一个习惯,不管身在何处,我随时整理想法、写笔记,打草稿。
●马奎斯呢?他说:《百年孤独》足足想了十九年——想好了,再坐下来写,接下来就是最麻烦、最无趣的阶段了。我从二十岁开始出书,三十八岁已经出了四本。当我坐在打字机前,敲出“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时,压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这句话从哪儿来,将往哪儿去。我只知道,十八个月里,我天天写,没有一天不写,直到写完。
过程中,打字员在一个瓢泼大雨,她带着我修改完毕的终稿回家,下公车时滑了一跤,稿子飞了一地,又是泥又是水。在其他乘客的帮助下,她把被雨淋湿、几乎无法辨认的书稿一张张从地上捡起来,带回家用熨斗一张张熨平。
终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初,这时候的马奎斯才三十九岁。太太和马奎斯去墨西哥城邮局,将《百年孤独》的定稿寄往布宜诺赛勒斯。邮局的人秤了包裹,算了算,说:“八十二比索。”太太数了数钱包里剩的纸币加硬币:“我们只有五十三比索。”两人拆开包裹,分成两半,先把一半寄去布宜诺赛勒斯,剩下那一半,要怎么凑钱寄过去,我们心里完全没谱。后来发现,寄走的是后半部,不是前半部。钱还没凑够,出版社的主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前半部,给了马奎斯预支稿费,马奎斯:“就这样,我们获得了新生。”
二,写作,让我们获得了新生。
也就从新生开始,但新生,往往是从悼亡的姿态展开的。而小说叙事,波赫士说,一般思考史诗跟小说的差别,在于一是诗体,一是散文体。但他认为最大的差异在于史诗描写的都是英雄人物,这也是所有人类的典型象征。而大部分小说的精髓都在于人物的毁灭,在于角色的堕落。换言之,是失败。这失败,也包括人生的各种劫难退败。病老死。
一个作家要追求“新生”,要不就必须有先知的能力,笃定走上这条路;要不,就得有疯子般的热情,逆世而行。如果我们都不是,那么,又是什么呢?
关于前者,先来谈谈最近看的两本书,一个是庞克教母、庞克摇滚桂冠诗人的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 1946-)《只是孩子JUST KIDS》,二○一○年获美国国家书卷奖。另一个是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代言人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所写的《ON THE ROAD旅途上》(1957),如果说海明威《朝阳依旧升起》是失落的一代的圣经,《ON THE ROAD旅途上》绝对是垮掉的一代的圣经。这是一个书写者写出了一本忠于自己的故事。
●佩蒂‧史密斯
世人认识佩蒂‧史密斯多半始于一九七五年的摇滚乐《群马The Horses》。《只是孩子JUST KIDS》是纪念佩蒂‧史密斯和亲蜜至友罗伯‧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 1946-1989)1989年3月9日罗伯去世时才四十二未满四十三岁,他死前要史密斯有一天一定要写下他们俩二十岁的故事。 2010年她出版《只是孩子JUST KIDS》时,已经六十三岁了。这是一本美丽不可方物的书。
二十岁的史密斯和罗伯各自逃离自己的家乡去到纽约,在那里,饱读诗书的史密斯找了一个书店的工作,他执迷于法国天才诗人韩波(Arthur Rimbaud)、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诗,他们的十九世纪颓废派形象,滋养了罗伯,罗伯同时反过身成为最能捕捉他们形象那只利眼。罗伯后来成为巨星级的摄影家。同性恋、性虐待等惊世骇俗的题材,正是经典所在。
(生活在他方,韩波(Arthur Rimbaud):“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d’ailleurs出自这位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名言:“在富于诗意的梦幻想像中,周围的生活是多么平庸而死寂,真正的生活总是在他方。”米兰昆德拉早期以此为名的小说,看似一部歌颂诗歌、爱情与革命的青春史诗,实则借着描写主人翁诗人雅罗米尔的一生,探讨在高压政治环境下死寂生活中的现实与梦想、生活与诗歌、行动与思想的关系。)
史密斯和罗伯原本是对情侣,后来罗伯发现了自己的“同志”性向,两人坦然面对,始终相伴。 (当时,垮掉的一代如艾论‧金斯堡(Allen Ginsberg)、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尚未老去,那真是一个当代艺坛的小王朝。)史密斯在书店打工,喜欢店里一条朴素的波斯项链,银黑两色粗线串着两片珐琅釉金属片,像一个异国风情的古老肩胛骨,十八美元,有天,一位男孩走进书店,买了这项链,史密斯只好和这条项链告别,她冲动的对男孩说:“别送给别的女生,要送就送我。”
两人四处借宿,努力存钱要住在一起,但从来没有失去要创作的初衷。史密斯21岁生日,罗伯做了一个山羊小铃鼓给史密斯,告诉她:“我们会一起创作,我们会成功,不管这个世界怎么想。”
并且有一天,罗伯放了一张飞鸟乐团的唱片“你是想当一个摇滚明星了”,罗伯对史密斯说:“这首歌将对你将很重要。”多年后,史密斯背上电吉他走向麦克风,唱出了第一句歌词:“你是想当一个摇滚明星了”。小小的预言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
●凯鲁亚克:《ON THE ROAD旅途上》
一九四七年冬天起凯鲁亚克花七年时间,四次由纽约横跨东西中部穿州走省的西行之旅程,都为了回应一个传人物酷爱探索世界放荡不羁的卡萨迪,吸毒、偷窃、酗酒、混乱的情欲……但他们始终保持对这个世界、人物的“挖”的兴趣,“挖”这个字,也是卡萨迪的思考核心。最后一次甚至远到墨西哥,生重病,几乎要了他的命。最后他花了三个星期写完《ON THE ROAD旅途上》,纪录这样的追寻,美国作家卡波堤(capote)说:这不是写作,这叫打字。里头的主要角色狄恩原型人物就是卡萨迪,叙事者索尔是凯鲁亚克自己。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四日,《纽约时报》书评出来:在任何以追逐潮流为务,注意力碎散感受力紊乱的年代,有像一本这样的真摰的艺术品,都会是大事一件。这部小说不但写得漂亮,七是一个世代的年轻人,凯鲁亚克名之为垮掉的一代最清晰最重要的宣言。
三,租书店的女儿:如何讲一个重返青春的故事
我感觉到在握笔的指端,每个字的重量。──维吉尼亚‧吴尔芙
(一)《租书店的女儿》是一本追忆之书。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追忆体《哀悼日记》,巴特至爱母亲,母亲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四日病故,他将对母亲“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歌”,以札记形式抒怀,随时随手写在了三三○张小纸片上:“(好)漫长,没有她在。”简洁情深。一九八○年二月,巴特过街被车撞送医,预言了札记诉说:“妈妈一走,我已紧贴着死亡(只等时辰到来)。”他拒绝治疗,一个月后离开没有母亲的人间。 《哀悼日记》可视为巴特为母亲立碑,也将一切作品归之母亲:“在所有我写的东西里,都有妈妈。”巴特还说“丧慯最全面的换喻(Métonymie),就是被弃。”
《租书的女儿》是另一形式的忏悔悼亡书。为一个时代,为一些人,为一段记忆,早期的《陪他一段》、《离开同方》、《旧爱》到《时光队伍》、《租书店的女儿》,所有的书写大约也指向了对某些事物的热情注视召唤,这些情感回过头来丰富了书写的意涵,由此推论,所有的作品未可说“都有妈妈”,只是这个妈妈,有时是爸爸,有时是老师,有时是丈夫。但向谁说呢?
我又想到罗兰‧巴特的句子,大雪落下,他写,“雪,巴黎大雪纷飞,很异常。想到她,一阵心酸:她再也看不到雪了。如此雪景,更何与人说。”
是的,谁解其中味?
(二)旅程展开:租书店的女儿如何写出《陪他一段》
从《租书店的女儿》开始说起
1. 1950年代军中退役下来父亲开了“日日新租书店”,店名出自《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有新生的意涵,而我成了租书店的女儿。我的小说启蒙是严沁、依达、禹其民等言情小说及武侠小说。
2. 站在图书馆生命另一列文学书架前:张爱玲、司马中原、朱西宁、郭良蕙、孟瑶、苏雪林、张秀亚、白先勇……世界。兴生一个微小声音:“如果,我也能写小说呢?”
3. 于是,来到一九八○年。在“如果,我也能写小说呢?”之声冒出约十年,我以《红颜已老》得到《联合报》中篇小说奖,报上连载时,插画家王明嘉笔下,女主角章惜造型,怎么跟想像中严沁、玄小佛、琼瑶笔下的女主角近似极了,久违的文字记忆袭来,如此难以言喻,但内心清楚,自己是踏着哪一阶走到这一步的。我父亲说的含蓄:“以前我就是开间小租书店嘛!倒没想到影响有这么大。”我写着写着,每有评者指出我小说中情爱幻想具有通俗小说特质,是“挪用菁英文学形式探索流行小说的新可能”,我十分感谢:“哎呀!没得说的,我是租书店的女儿嘛!”
四,不算结语的结语
2007年3月26日马奎斯在哥伦比亚面对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院士与西班牙国王演讲,这年纪念《百年孤独》出版四十周年、马奎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二十五周年,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决定再版发行《百年孤独》一百万册:
写《百年孤独》的日子里,我做过许多梦。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它会一版发行一百万册。一百万人决定去读一本全凭一人独坐陋室,用二十八个字母、两根指头敲出来的书,想想都觉得疯狂。 ……把我这个睡不着觉的写书匠着实吓了一跳,到现在都没恍过神来。马奎斯从不讳言福克纳影响了他,而莫言,亦不讳言,深受马奎斯启发,见证文学生命生生不息。
至于佩蒂‧史密斯2010年11月17日《只是孩子》荣获美国国家书卷奖殊荣,她的领奖致词忆及当年在史克莱柏纳(Scribner’s)书店打工的日子,当时的她多么梦想能拥有一本自己的书,写一本能放在那书架上的书。她说:“拜托,不管科技再怎么进步,请不要遗弃书,在这有形的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比书更美丽。”